太子的瞳孔略略收缩:“只要是你说的话,皇阿玛至少信六成。一旦我从这里出去,我就可证明给你看我说的真相,但你若错过这个机会,你这一生就再也看不到你的小阿哥!”
“小阿哥已经死了!”我推椅而起,“我亲眼所见,亲耳所闻,亲手掩埋——”
太子截断我的话:“如果你心中当真没有一丝怀疑,今晚你就不会到此处见我!”
我强压下心头纷杂情绪:“我来,只是因为——”
太子又一次截断:“因为锡保求的那人是十三阿哥?”
“不错,无论十三阿哥要我做什么事,都不需要解释。但今晚你的话我已经听够了,到此为止罢。”
我返身要走,太子一把扭住我手腕,我拢在袖中的一串四阿哥新送的嵌宝明月珠链受力迸断,轰然洒落一地,太子贴在我耳际,用极细微而又不失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:“陈煜已醒。你问他,他就是活的证据。”
门突然打开,锡保进来拦下太子,以极迅捷的手法将他带回原座,并令他随意动弹不得,而整个过程中,太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面上,没有一瞬漏掉。
“玉格格受惊。请回。”锡保仍是绷着脸,说话也十分扼要。
我最后望了太子一眼,走出洗髓室。
从洗髓室到天音寺门口短短半盏茶路程,我走了似有漫漫一年。
“施主。”法海不知几时与我并肩而行,唱了一句佛号,“法不孤起,仗缘方生,遇见是机缘,错失亦是机缘。”
我神志稍清,止步看他:“大师慧语似曾相识?”
法海垂眸:“施主受伤了。”
我亦看见手腕处被划伤处渗出的滴滴血珠,自从得了观音泪,我已经很久没受过伤,流过血,偏首瞧了一会儿,一笑:“长夜漫漫,无心睡眠,出家人可愿陪我寻一处好地方痛饮一场?”
夜色已深,地处京城繁衢的致美楼内仍是满座,行走四方的客商等三五成群聚坐一处,宴饮正欢,大堂中银烛高烧,酒香四溢,笙箫佐笑的歌女时而穿梭往来,喧哗声沸盈于耳。
一个和尚同女扮男装的我一起踏进酒楼大厅,效果不比两个女人结伴逛妓院逊色。
满庭宾客静默,我视而不见,漫步走上楼梯,在临窗处找了张桌子坐下,法海在我对面坐了,目光犹如利刃般一扫,将众人的窥视逼退。
我随意指了几个小菜,要一壶酒,堂中重新热闹起来,饮酒声、行令声次第响起,少顷小二端来酒菜,我眼望窗外,自斟自酌。
法海始终正襟端坐,眼观鼻,鼻观心。
三更鼓罢,半盏酒停,雅座无人,唯独风冷,酒家收账到我这一桌,惯例不说银子,只问要不要再来一杯,我摸出腰间荷包看了看,才发现忘带银票出门,连碎银也无星点,不由失笑,想说我的郁结恐怕不是我的财力能负担的,话除了口却变了样:“这位和尚留你们店里,天亮自有人拿钱来赎,不用谢我。”
说着,我醉意朦胧起身下楼,店家寻闹?管他呢,自有天音寺的法海师父替我挡下。
天色半明半寐,我昏沉沉骑马回到雍亲王府,这个时辰,他跟十三阿哥应该已经从口尼奇瓦拍到亚美爹,直到一代了?
一路进到怡兴斋四阿哥睡房,通行无阻。
室内沉香袅袅,我摸黑到床前,才一掀帐,四阿哥立时翻身醒转:“……千?”
“嘘。”我探清床上只有他一人,竖指贴住他双唇,“我们来吧。”
他的呼吸清浅可闻:“你饮酒了?”
我不答话,摸索着伸手松开他衣襟。
“你醉了。”
他抓住我的手,却仿佛握着什么易碎品,不敢加力……
回府时沾衣欲湿的霏霏细雨不知几时己化做汪洋雨雾,花树被风雨催折,不停刷打着窗槅。
天水薄光映出贴住秋香色窗纸的零花碎叶,被我因泪珠而模糊的双眼洇开重影,整个人几乎融化在他怀中,我们感受着彼此,每一丝颤动都直入心底。
是的,我今天也想跟四阿哥在一起,明天也想,后天也想,每天都想和他不分开,如果——他没有骗我的话。
“越来越像婉霜了……”四阿哥研了一枚画眉集香丸,提笔轻轻替我描眉。
“是么?”
我张开眼眸,四阿哥顺势抹过眉笔,一丝不乱:“你自己瞧。”
他向来是把年玉莹的娘亲直呼其名,我本习以为常,此刻却忽有触动,缓缓起身对着铜镜细细一照,镜内朱颜堪称艳光四射,然而美则美矣,和五年前我第一次揽镜自照时候比起确实大不同了。
五年前的我,初来乍到紫禁城,卷入皇室党争,有点自卑,却也自尊,散漫又倔强,仗宠而行,一路走到今日,两次穿上嫁衣不成,虽有了小阿哥,到得终了还是只能像现在这样待在四阿哥身边。
而这些年的经历一样在四阿哥身上留下痕迹,他更睿智沉着,举手投足满透着一股雍容自许,所谓不怒自威,所谓当海临风。
时光可以让人的本能越来越强大,但越强大就越明晰自己的无力,对着这样一个人,我究竟了解他多少?
“来,再试试你的棋力。”四阿哥牵我手坐过一边。
连下了三日大雨,我几乎是足不出户,四阿哥除了上朝便哪也不去,只在书房陪我,他的棋胜我绰绰有余,不消多时,棋盘上一条大龙中腹被困,虽然还差着十几手,但生机己绝,此局再无力回天。
棋势至此,只能将大龙留做劫材,死中求存,我便拈起一枚黑棋,耍赖越过四阿哥先手点在盘上白子的棋筋处,可手指刚刚递出,便被四阿哥挡住,唰唰唰落子如飞,破了角上眼位,点杀黑角:“你输了。”
我嘴唇微微一动,却又停住:“复盘再来。”
四阿哥笑道:“你想开劫?”
我垂首重理棋盘,四阿哥似漫不经心道:“这雨只怕还得多下些时日,你听,天音寺的禅钟亦无往日清越。”
“局布好了。”我从棋盘上抬眼一笑,“这几个点我想要啊……这回你要把它们都让给我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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